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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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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過六點,辦公室的老師陸陸續續離開,兩個融教班的主班老師猶在撲案忙活。

徐方亭和姍姍也擠在同一張辦公桌上寫實習記事,眼神偶然撞上,便開始擠眉弄眼。

寫完了嗎?

姍姍探頭瞄了一眼徐方亭密密麻麻的本子,無聲發問。

沒東西寫了。

徐方亭將本子稍推過去讓她看得明白,同樣用啞語作答。

什麽時候可以走?

姍姍用兩個手指在桌上走往門口方向。

不知道。

徐方亭乜斜眼示意主班老師的背影,她們相當於直屬領導。

姍姍擠出一個苦笑,點亮桌面的手機屏幕看時間。

門口飄過歡聲笑語,她們不約而同張望,數學科組的同學們已經暢然離開了。

徐方亭再掃一眼另一角落的錢熙程,她也一副蠢蠢欲動的模樣。

暫離校園,初入職場,她們還摸不透潛規則,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徐方亭的主班老師似也給門外的歡聲提醒,回頭朝她們兩只小鵪鶉笑道:“你們沒事就回去吃飯吧,要是等我們你們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不用等,到點忙完就可以走。”

徐方亭和姍姍相視一笑,如釋重負起身,一前一後說了“老師再見”,恭敬如同在校。

錢熙程也跟她的班主任輕聲道別,同她們一塊離開語文科辦公室。

學校食堂只有中午開餐,早餐和晚餐她們得自行解決,實習補貼每個月不到2000塊。

“吃什麽好?”姍姍掏出手機翻看外賣App,剛才不知道幾時下班,不敢提前點外賣。

這片商區消費水平比師大附近稍高,對於她們就同旅游和日常的差距,每一頓都有些肉疼。

徐方亭刷到TYZ的消息,給她們指了榕庭居附近的街店,然後說:“我有點事,今晚你們吃吧。”

“911。”錢熙程不知在叫人還是提醒,笑意充滿揶揄。

姍姍循著錢熙程的目光遠望,勾著她的臂彎自成聯盟,無形將徐方亭孤立。

“我們吃自己的,嘻嘻。”

談韻之站在校門外,朝她們揚了揚手。他外表出眾而張揚,走哪都是紅燈般令人駐足的存在。上班行頭未更換,襯衫和西褲讓他顯得比她們成熟幾分,莫名像來接放學的兄長一般。

“我走了。”徐方亭低聲跟同伴道別,快步走到談韻之身邊。

兩對人拐上相反的方向,只不過徐方亭這對顯得沒那般親昵,肩膀間隔著兩個拳頭的距離。

徐方亭不用問目的,也知談韻之要去榕庭居和頤光春城之間的商廈。

“實習還習慣嗎?”談韻之看她一眼,主動開口。

“還成,就那樣,管12個小談嘉秧的感覺。”

徐方亭如實道,特教需要無限耐心和因材施教,本質上跟當初當談嘉秧的保姆沒有區別,現在甚至更累,成就感更低。

“管一群猴子的感覺吧?”

“養不熟的猴子。”

路上電瓶車偶爾閃過,談韻之及時將她攬向路邊,又不著痕跡松開手。

她有點納悶他為何不騎他的小牛牛,才走一小段路,後頸隱隱發熱。

她應當繼續話題,詢問他下午來校所為何事,但談嘉秧的事可以延遲到飯桌再議,另一件卻不可以。

“你……”她略為謹慎道,“手術之後還好吧?”

“沒感覺了,”談韻之望著前方,微妙一笑,“我跟老談也玩完了。”

徐方亭訝然望向他。

談韻之兀自點頭:“這麽多年就這樣過來,不可能再有改善。但他以後應該不會再插手我的事。”

徐方亭說不清這是否算承諾,但彼此冷靜的這一個月,談禮同似也成為一個無關痛癢的路人甲;可一旦重新熱絡,煩惱也一並而來。

兩人一起進了粵菜餐廳,點好單,徐方亭的解疑得以推進。

“下午怎麽突然來學校?”

談韻之雙手交握,小臂搭在桌沿,最先落進徐方亭眼裏的卻是那條未見墜子的項鏈,給他的職業打扮增添一份神秘氣質。

他的兩根拇指往外張了張,談韻之不由輕嘆:“談嘉秧班主任建議帶他去做一個感統方面的評估……”

徐方亭手中茶水端至半路,僵在半空。

孤獨癥也算感統失調的一種,而且是最嚴重的形式。班主任不知道是在委婉還是籠統。

“她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最近班上排練校運會開幕式的團體操,他不太配合,”談韻之說,“班主任批評他還發脾氣推人,覺得他控制情緒的能力比同齡人差,一般這個階段的小孩,無論大人說的是對是錯,都會先遵守規則。”

班主任的原話更為語重心長,她說:“談嘉秧舅舅,我最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給您說這件事。因為我也是為人母,加上作為老師的職責和為嘉秧健康成長考慮,我還是決定跟你說。綜合嘉秧在校的表現,我發現他在自我情緒控制和融入集體方面確實要比其他孩子要弱一些,還有不能根據老師的情緒、面部表情等進行判斷並控制自己的行為,所以我建議您看需不需要在感統方面去做一個測評,這是我個人的建議。”

談韻之仿佛當場被判了死刑。

徐方亭曾提過,師範生一般都會學到孤獨癥的分支,只不過看個人研究深淺,加上沁南市為推廣融合教育,對普教加強過孤獨癥的培訓,所以老師的辨別能力比二三線城市的要敏銳。

徐方亭便問:“你打算直接跟她坦白,還是做評估?”

談嘉秧在“閉圈”打轉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能力的提升比病征鑒定更為重要,好幾年沒再回醫院也是不抱“摘帽”的幻想。

“我換所醫院評估,約了周五市婦幼一個副主任的號,裝作第一次看診,看看醫生怎麽診斷,”談韻之說,“然後把結果給老師。”

徐方亭默了默:“你是想萬一能蒙混過關,就讓他繼續潛伏下去嗎?”

談韻之讀出她的否定,卻無法生氣,心中只有一股難以名狀的惆悵。

“我總不能跟她說,其實我們一直都是,但就是沒告訴你。”

她們一直讓談嘉秧假裝NT,努力潛伏,享受作為一個正常兒童應有的待遇,以至很多時候在她們眼裏,ASD標簽失去特殊性,談嘉秧只是固執的談嘉秧,而不是一個有孤獨癥譜系障礙的特殊兒童。

談韻之兩手壓了壓山根,閉眼悵然一嘆,放下手重新看著她:“隱藏了那麽多年,真的好艱難啊,小徐。”

徐方亭默然垂眼點點頭,此時恨不得飯桌消失,好能夠握住他的手。

兩個人只有鞋尖在桌底下相依相抵。

“其實潛伏和坦白各有利弊,沒有哪一種就是最好的。”

潛伏可以盡可能避免異樣眼色,卻帶了動蕩的隱患;坦白可以讓影子老師介入,輔助社交,卻也可能遭人質疑。

服務員端上點餐,菜色清淡如兩人的感情,或許偶覺寡淡,細細品來卻是自然而珍貴的鮮香。

飯後散步離開,徐方亭和談韻之並肩而行,手背偶爾擦蹭,但誰也沒有更進一步。沈甸甸的現實壓在心頭,她們少了幾分談論風月的激情。

行至分岔路口,左邊是頤光春城,右邊是榕庭居,徐方亭停下腳步,抿了抿唇問:“我想用外網查點資料,可以借用一下你家WiFi嗎?”

“來吧。”談韻之往左邊擺了下腦袋。

“我是說借一下遠程……”

“都到這裏了,還遠什麽程。”

談韻之拋出今晚第一句比較“小東家”的話,也成功將她拐向左邊。

徐方亭猶豫提步跟上,掏出手機調了一個鬧鐘:“我九點半回學校,十點門衛就要鎖大門了。”

談韻之又說:“你的東西還在家裏,沒人動。”

“我明天不想起那麽早趕路。”

“我還在‘休漁期’,又不會對你做什麽。”

“我教案還沒寫完。”

“……”

談韻之若按以前早該任性撒氣,此刻不言不語,稍微錯開一個身位,兜著兩手走在後頭。

徐方亭還是散步的步頻,他也不緊不慢。

頤光春城前還有一個紅燈,他忽然放松似的從褲兜抽出手,再次“不小心”蹭上她的手背,順勢勾住她的兩根手指。

然後是三根,五根,整只手握住疏離一個月的時間。

她給他牽著過了綠燈,斑馬線卻像一直延續到家門口,他的手從未松開。明明之前甚是熟稔,此刻他緊張僵硬,如同第一次牽手。

但後來也沒太多親密舉動,談韻之老老實實呆在“休漁期”的安全區。

徐方亭用他的iMac找了一個多小時的參考視頻,必要時下載保存,粗略整理列表發送到郵箱。

手機鬧鐘響起,她當真退出iMac賬戶,起身道別。

談韻之從玄關的抽屜拿了一把車鑰匙,說送她過去。

胭脂紅的911如一滴血滑行在馬路血管上,路程不足5分鐘,徐方亭便抵達榕庭學校大門口。

“周五……”她解開安全帶前,看了他一眼道,“需要我陪你們去嗎?”

“不用,”談韻之立刻說,“你實習不好請假,我約的是8點最早的號,估計上午還能回來上一節課。”

徐方亭“嗒”的一聲松開安全帶,只聽他又道——

“車留給你?”

“我用不上……”

點頭和說好成了她們的高頻動作,默契與體諒之中,也摻雜一絲無法親近的無奈。

徐方亭說了晚安便下車,等進了校門,那抹夜色中的暗紅才緩緩流走。

她一直忙得將近午夜,才挑出5個難度系數低、可行性高的參考節目以及原曲,拷貝到移動硬盤,交差後終於可以躺倒。

“5個那麽多?”次日主班老師訝然道,“哎呀,辛苦你了,我以為找兩三個就好。你先拷到我的桌面,有空我看看。”

“好的。”

徐方亭照做,卻沒了昨晚交差般的如釋重負,一顆心還懸著,迫切想得到反饋。

然而當初催得緊,主班老師這一天卻沒打開文件夾,顯得她的熬夜只是徒然,明明可以分成兩個夜晚來完成。

徐方亭說不出的失落,好像開學前拼死拼活忙完假期作業,老師連“已閱”也不給。

一直到周四臨近下班,主班老師依然只字未提,徐方亭死得不明不白,見她剛好放松扭了扭脖子,忙上去道:“老師,我們班的節目內容確定了嗎?”

主辦老師卻一拍腦袋,哎喲一聲:“這兩天準備期中檢查的事,我都忙忘了,多虧你提醒。小徐,這點做得不錯,沒進度的時候就應該及時推進一下。我們現在來看看——”

“……”

徐方亭的沈不住氣竟成了歪打正著,她莫名挨了表揚,前頭的低落也煙消雲散。

5個參考節目的時間控制在3到4分鐘,整體節奏溫和,免得刺激閉娃聽覺,舞臺變成舞池。

主班老師效率“極高”,當下拍板《登鸛雀樓》3分20秒的手勢舞:“這個主題正能量,不用四處走動,動作相對簡單。就它了。”

徐方亭終於舒一口氣,伺機說了改良方案:“8個人的手勢舞看著有點單調,要不在旁邊加一個非洲鼓,思思好像挺喜歡打鼓的。”

主班老師心力交瘁,恨不能有人分擔壓力,大手一揮:“行,那就按你說的試試。你再給一張出場人員的名單,名字都記得吧?”

“嗯……”徐方亭給自己攬了瓷器活,想到要從12個學生裏剔除4個人,她仿佛變成了劊子手。

這晚她挑挑選選,任務緊急,只能按能力優先,篩選出8個比較能“鎮場”的孩子,思思和壯壯都在裏頭。

次日便是周五,談韻之提前請好假,一大早避過早高峰載談嘉秧去市婦幼保健院。

本來周四就有副主任號,但名頭是“孤獨癥同胞隨訪”,他忌諱著沒選,多捱了一天。

“舅舅,這是要紮手指頭的醫院嗎?”談嘉秧一臉嚴肅,四顧打量,比他更忌諱地問。

“不用紮手指頭。”談韻之取了號,張望路標尋找目標樓棟。

“為什麽不用紮手指頭?”

“你想紮嗎?”

“不想。”

“不想我們就不紮。”

“我們為什麽不紮?”

……

談韻之終於從地面標識鎖定方向,穿過這棟大樓,經過院子到了另一棟的一樓。

不像兒童醫院行為發育科候診室那麽多瘋來瘋去的小孩,這裏鮮有大小孩的身影,所見基本是繈褓中的嬰兒,應該是來做例行體檢。

談韻之問了護士,被叫到108門口等候。

候診室進來是一道長而窄的走廊,一邊排列著許多滿滿當當的嬰兒車,另一邊是靠墻長凳。

他們路過一個寬敞的康覆訓練室,裏頭不時傳來小小孩的玩鬧聲,只見占據大半房間的泡沫墊上,亂七八糟坐著小孩、家長和康覆師,沿墻分布著各式輔助儀器。

談嘉秧看得入神,神色嚴肅,依舊問:“舅舅,這是紮手指頭的房間嗎?”

“不是,這裏沒有紮手指頭的房間。”

“這裏為什麽沒有紮手指頭的房間?”

“……”

談韻之用了點強把他拐走,坐到108診室對面的長凳。談嘉秧無法安坐,跪在凳子上沿著玻璃窗開小玩具車。

這裏並沒有叫號屏,不知道流程如何,108診室房門緊閉,談韻之只能幹等待。

旁邊還有一個敞開的大診室,掛著高危兒追蹤門診的牌子。

候診室的裏外似乎分成兩個世界,越接近清新空氣的地方越正常。

108診室的門忽然打開,出來一個比談嘉秧小的女孩和家長,然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手動叫號:“談嘉秧,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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